我是从小跟在被流放幽禁的小皇孙裴寂身边的宫女。
陪他度过漆黑童年和血腥上位路,他也把我放在了他的心尖,要我做他的皇后。
我怕。
才不配位,受之有愧。
血气方刚的年轻帝王意乱情迷地抱着卑微怯懦的我,咬着我耳朵轻哄:
「阿宁,你那般爱我护我,大恩大德,怎么就做不得我的皇后?」
十八年后,他看上了我们所生太子的爱妾,雷霆手段强取豪夺,狠心杀子。
这次我不怕了。
恨其癫狂,疾言怒斥。
不可一世的英年雄主狠戾无情地打倒病骨支离的我,指着我的鼻子叫骂:
「皇后,你这般恨朕恶朕,僭越顶撞,想跟着你的儿子一起死不成?」
从命悬一线到大权在握,我陪他走过三十年,最后他想要我死……
那便一起死吧。
1.
太子被诛的噩耗传来前,我正在自己宫中侍弄花草。
小花锄一点点打碎土块儿,我心中的疙瘩似乎也能消减两分。
那是月余前,我和裴寂大吵一架,不欢而散。
其实我多年一直跟在裴寂身边,为奴为婢,做惯了恭谦顺从的姿态。
即便后来当了皇后,一则感念他的情深意重,二则更自觉受之有愧。
于是更是勤谨侍奉。
哪里敢轻易和他置气闹别扭。
如果不是他实在过分……
阖宫新春欢宴上,他看上了太子身边的美姬,目光流连。
后来更是发了昏,竟假借我的名义,宣那舞姬入宫偷香……
这种事瞒得住一次,瞒不住次次。
风言风语还是传进我的耳朵里。
我赶去裴寂的金殿时,龙床层层轻纱幔帐后两个交叠的身影还在旖旎晃动。
混乱!
我不动声色屏退众人,直直去掀那幔帐。
美姬不着寸缕,裴寂衣着倒还完好。
是以被我这么一惊,美姬吓得捂着脸直直往他怀里钻。
裴寂却一把推开她。
明明他脸上还带着欢好后的温潮,可开口却是一派的云淡风轻:
「没规矩,看见皇后娘娘不行礼?」
那美姬与他对视一眼,不敢不从。
赤身裸体地要来对着我行礼。
这下愤怒羞耻反倒也令我面红耳热了。
我转身便走,冷冷撂下一句:
「我在外殿等。」
深深喘着气细细思虑,才想起其实我认得那女人。
那是我儿裴珏最宠爱的妾室。
出身烟花的舞姬,可珏儿喜欢得紧,到底纳入府中给了正经名分。
她叫什么来着?
何媚儿。
是了。
上次宫宴上,裴寂还提了一句。
彼时的何媚儿一身素色衣衫,薄施粉黛,看着倒是十分清冷出尘。
裴寂就说这么个端方恬静的人,怎么取了一个那般妖妖娇娇的名字。
回想方才床上何媚儿勾得人骨酥肉软的呻吟,还有脸上荡漾的痴乱迷离神色,我深深阖了阖眼睛。
叹。
原来那时的裴寂,便看出她的妖娇了。
2.
「皇后,别动这么大肝火。」
再睁开眼,裴寂已经从内殿出来,吩咐人端茶来饮。
他到底称得上是个勤政的帝王,白日宣淫也没脱下他一身龙袍。
所以现在即刻便能穿戴齐整地紧跟着我出来,恍若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。
我重重捂着心口,深深看他。
只觉心头一片苦涩灰败,更是慢慢再看不清眼前人。
裴寂无奈一声叹:
「阿宁,朕不过是要个床笫间的热闹,怎么还值得你这样大动肝火?」
裴寂称帝数年,唤我皇后越来越多。
偶有称呼我小名,就是在亲昵温存的时候。
而现在他却在刚结束与旁人的欢好的时候叫我名字,明显带着诱哄的意思。
我怎么大度宽宏?
「你明知道她是……」
我心乱如麻,又恨极了裴寂这副不以为意的样子,愤愤然起身要与他辩驳。
却无意掀翻了他正端给我的一盏茶。
淋漓茶汤洒了他一身,茶盏落地的碎裂声尖锐刺耳,殿内所剩无几的宫人都齐齐跪下。
我眼中泪散了。
裴寂脸上的笑也一下散了。
那何媚儿似乎也听见声音,赶忙跑出来跪在我面前。
「妾身给皇后娘娘请安。」
「请安?该请罪吧!」
开弓没有回头箭。
我疾言厉色,又对裴寂,又对她。
「皇上你明知道她是珏儿的女人,可你们竟做出如此荒唐之事……」
何媚儿闻言震颤,将身子俯得更低。
裴寂却大手一挥,安然入座。
「很快就不是了。」
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。
他要夺儿妻!
何媚儿便再不是珏儿的人,而是他的人!
这怎么使得!
可裴寂吃软不吃硬。
我知道他现在生气,实在不能再和他顶着脾气再激他。
于是强咬着牙让自己平静下来,以再好商好量地慢慢劝他转圜心意。
恰好看好地上何媚儿赤裸的双足。
于是让身边人去取她的鞋子,让她穿上走。
我和裴寂在一起三十余年,很多事不需要明说。
我这般如此,他知道我是什么意思。
可他不依不饶,讥诮:
「朕确实喜欢媚儿,皇后说我给她封个美人之位如何?」
我吞下怒火,话语里带上委屈和哀恳:
「皇上是一国之君,别忘了礼制规矩!」
可一贯尊我爱我的裴寂却一回头,根本不再看我。
他望着那何媚儿,笑:
「朕是天子,坐拥天下,朕的规矩就是规矩!」
我也拍案直言:
「聚麀不伦,岂非让天下人耻笑!」
「皇上英明神武,励精图治半辈子,难道偏要因为这等腌臜事被史官记上一笔荒淫昏庸不成?」
裴寂又摔了一个茶盏,厉声怒喝要我滚。
我在他身边三十年,即便我给他做奴婢的时候他都不曾这般疾言厉色对我。
对我发如此大火,这是第一次。
只为了另一个女人……我们孩儿的女人……
太荒谬!
3.
我因犯上忤逆,触怒龙颜被禁足。
听说裴寂已经在着手准备迎何媚儿入宫的事了。
我忧心如焚,托人带出信儿去。
自然不是再劝裴寂,而是劝我们的儿子,太子裴珏。
我要他沉着冷静,不许为了何媚儿再触怒皇上,也不要为我求情。
我要他称病在自己的太子府中龟缩不出,躲过这场风雨。
因为这几天我左思右想,实在忧虑害怕。
我怕他们父子间生了争执。
裴寂心狠。
无比心狠。
他从小便失去双亲,又无兄弟姐妹在一处欢笑成长,因此血脉亲情什么的对他实在无甚触动。
曾经为掌势夺权,他随手就能将其祖父叔父宗室兄弟一行人杀个干干净净。
如果这还能说是为了免得江山震荡而斩草除根的话,那日后裴寂对诸多子女的态度也实在可以说是淡漠。
他膝下除了最年长的珏儿,还有三男五女。
裴寂对这些孩子也都实在没有慈父温情。
女儿还好,不过是不被看重疼惜。
儿子们却是更悲哀。
在两三岁不记事的时候便让他们离了生母,迁居别宫统一派人教养。
只有珏儿是得到父皇一些温情在意,也心软准许留在母亲身边长大的。
除却嫡长子的身份得裴寂看重外。
其实更多还是因为我的缘故。
「爱屋及乌。」
裴寂对我如是说。
他怜我慈母之心,不舍得我难过。
可即便如此,裴寂对珏儿的态度也颇为冷峻。
尤其等孩子长大一些,开蒙读书,他对珏儿便更是严苛。
珏儿天性活泼贪玩,常遭裴寂训斥。
我只能一边敦促教导孩子好好读书,一边又温言宽慰,说他父皇是对他寄予厚望才如此。
珏儿慢慢懂事,天资聪颖也知道用心。
我看他怎么看怎么好,可裴寂还是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。
他十二岁便入东宫,裴寂给他配的三师三少也都十分峻刻严厉。
或许就是因这威压太甚,珏儿长大后在男女之事上便有些纵情肆意了。
他府中莺莺燕燕实在不少。
他说那些温柔小意柔情似水的女子陪着,便能稍稍疏解他心头焦躁。
自己的孩子把话说得这般可怜巴巴,且他也并未沉溺于男欢女爱,正事是不耽误的。
于是我也不忍多驳斥,便由他去了。
那个何媚儿便是他众多妾室中,最宠爱的一个。
虽是烟花出身,到底也算是和顺端庄。
可哪成想,现在竟惹出了这样一档子麻烦!
我真的搞不清楚裴寂怎么会癫狂至此,不顾一切地和自己的儿子抢女人。
越想越想不明白,气得头昏脑涨。
可我知道一样,那就是此事已然无力回天。
最是无情帝王家。
皇权不容挑衅。
裴寂连我的劝告哀求都不听了。
就更不会再顾惜任何人。
现下这种状况,珏儿再闹,裴寂恼了,只怕要出大乱子。
只能让珏儿忍痛割爱了。
4.
柳丝长,风雨稠。
也不知道这个春天怎么这么多雨。
怎么落都落不完。
我的心也如天空一般阴霾不开。
好在珏儿还是听我的话,选择隐忍沉寂,在这场风波里置身事外。
何媚儿真的进了裴寂的后宫,变成了何美人。
有消息递进来,说裴寂对她宠爱非常,甚至到了君王不早朝的程度。
我又感觉头痛欲裂了。
裴寂原本不是纵欲好色的人。
虽说登基二十年也纳了不少妃嫔,但更多还是考虑前朝后宫一体,在政治上做平衡牵扯的缘故。
这么多年他的妃嫔里不是没有美貌绝伦的、才华横溢的,性子或古灵精怪或温柔小意惹人喜爱的……
可是裴寂从未对哪一个痴迷专宠,更妄言到了朝夕不离,影响政务的地步。
这何媚儿身上到底有什么魔力能把裴寂迷成这样?
我想不明白。
耐着性子给裴寂写信陈情劝谏。
也幸而丞相等一干大臣对他十分不满,联合上奏施压。
裴寂这才迷途知返似的,在众朝臣面前检讨自己的过错,用心政事。
后也冷落了何美人。
可裴寂还是不开口放我出宫。
难道他真的恼了我不成?
恼就恼吧。
我又岂不恼他呢?
他这般胡闹,实在伤了我们母子的心。
尤其珏儿已经长大。
血气方刚的年轻人,最要脸面的!
裴寂这么一闹,珏儿在群臣百官面前该如何自处?
天下人又该如何看天子和太子……
哎,真是难堪。
我实觉焦躁为难。
还是珏儿劝我宽心,说他不在意这些,也希望母后和父皇能重修旧好。
我又是叹息。
虽然风雨停歇,但只怕我和裴寂的情谊也被雨打风吹去。
重修旧好,难矣。
但好在这场骚乱总算过去,我到底心安一些。
春暖日长,花金灼灼。
裴寂不让我出去,我不出去就是,我乐得清闲。
可清闲几日便闲不住了。
往日里我为皇后,裴寂后宫人不少,我的事便也不少。
这骤然冷清歇下来,身子骨一下竟觉得不爽快了。
为了活动活动筋骨,我宫中花花草草都被我侍弄修剪了一番。
再闲些日子,我又开始翻地种菜了。
我出身乡野,总有些耕作情怀。
把土壤整得平细,放好一茎红薯苗。
再慢慢浇水,期待着被滋润的小苗茁壮成长,结出果实。
实在是个很令人安心和满足的活计。
宫中新来的小宫女怜儿眨巴着滴溜溜圆的眼睛,直率道:
「红薯乃陋食,娘娘怎么喜欢这种东西?」
粗粝陋食吗?我倒不觉得。
我轻笑:
「红薯易活,果实累硕。又香又甜又果腹,不是极好的东西吗?」
怜儿抿抿嘴,笑得一脸单纯。
想起来什么难过的事似的,又戚戚长舒着气:
「是寻常易得又果腹充饥。」
「奴婢小时候也很喜欢吃的。后来遭了天灾,家里就吃不上米面唯有红薯了,直吃得都反了胃。」
我看着她一张白细的小脸,一下怔然。
恍惚间便想起三十多年前。
彼时我 16 岁,裴寂 6 岁。
一起被流放的时候缺衣少食。
小小的裴寂饿得要晕厥过去。
我狠了狠心,用自己唯一一件棉衣和路上的老乡换了半布袋红薯救了他的命。
当时的裴寂也如怜儿一般,眨着圆溜溜的眼睛。
可裴寂不是嫌红薯粗粝。
他吃得香甜,还问我说:
「这是什么东西这么好吃,宁姐姐你也吃。」
我怎么都不敢下口。
路途还长,好吃的自然要紧着主子。
可是他非要我一起吃,委屈得泪水涟涟:
「咱们不是说好了有福同享,有难同当吗?你要是饿坏了,可怎么再陪着我。」
那天的红薯可真甜啊。
红薯是我们最常尝到的甜呢。
后来裴寂长大了,得势了,我们便再不需要吃什么红薯了。
偶尔我馋了,想回味一下那滋味。
裴寂却不喜欢,说吃够了,看一眼就难受。
这种粗粝的吃食十几年再不曾上过餐桌。
现在想想,可真怀念啊……
5.
我怔忡着,手上握着小花锄,一下下继续平着土。
可锄头锋利,一下没留神割破了指尖。
伤口实在不浅,殷红的血和怜儿的尖叫一同冒出来。
她大喊一句:
「奴婢去传太医。」
我看着手指上的刀口伤,倒是不觉得疼。
相反心里却刺痛发紧。
成为皇帝后的裴寂也不喜欢我自己亲手再做什么活。
他总爱执着我的手说:
「阿宁,这一双手经受了多少操劳艰辛,往后我一定要把你这双手养得柔柔嫩嫩的,这样你抚摸着我的时候,我才舒服。」
后来我的手是被滋养得越发细嫩了,可后宫嫔妃也越来越多,爱抚着裴寂的手也越来越多。
再怎么金尊玉贵地养着,我一双手也比不上那些娇花一般的少女柔嫩。
已然是九五之尊的裴寂不需要我的保护了,也慢慢不喜欢我的揉抚了。
我失落过,可我知道他是天子,坐拥天下,不可能只爱我一个。
他顶着压力让我一个婢女做了皇后,已经算是感天动地的有情有义了。
我还能苛求什么呢?
于是依旧尽心侍奉,竭力报答。
人人都言帝后恩爱垂范天下。
可是现在……
何媚儿入宫,便是裴寂硬下心肠,彻底厌弃我的开始吗?
到底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吗?
也罢,也罢。
我已年近半百,坐了二十年的后位,该心满意足了。
我不怪裴寂。
但非要种红薯,是想开了淡然随心呢?还是故意与他赌气作对呢?
不知道,想不明白。
只一味继续捶打土块。
可我身边的大宫女福儿却忽然跑来,满面哀戚在我面前重重一跪:
「皇后娘娘,咱们太子爷,没了。」
我根本没回过神来,又怀疑自己听错了,转着僵涩的眼珠子喃喃一问:
「什么?」
福儿叩首,哀嚎:
「他们说太子殿下领兵闯宫,企图篡位,现已被诛杀于永定门!」
6.
我几欲晕厥。
福儿上前搀扶。
撑住我的手,摸得一手血。
她更是大惊失色。
我眼前却重新清明,摊开手看那一片淋漓的红。
人都说母子连心,怪不得刚才,心会那样疼……
我恢复神智,拔腿便往宫门跑。
胸腔中热血激荡,我几乎重重撞在宫门上。
我嘶吼着要守卫开门。
「娘娘,皇上有命,令您安居自己宫中,不得出入!」
「娘娘别为难小的们。」
我为皇后,一直是慈悲悯下。
宫中人人知我好脾气。
可此刻,我拿出最凶恶的威势,大喝:
「你们放我出去,我保你们无事。」
「如若不然,我一把火烧了这长春宫!」
我出去了!
继续跑。
不是去裴寂的金殿,去的是永定门。
永定门!
珏儿被诛杀在此,谁杀了他?
谁那么大胆敢这样草率地杀掉当朝太子!
难不成,是裴寂亲手吗……
说珏儿逼宫篡位,可前些日子珏儿一直称病不出。
他给我的密信中亦说自己受得了这委屈,不会心生不满犯上惹怒父皇。
怎么会今日忽然带兵闯宫?
交代。
一切都需要一个交代!
我跑到一颗心都要从胸膛中跳出来,终于赶到永定门。
我一路跑过来,甬道中宫人跪了一路。
可永定门这里却空荡得出奇。
不见着甲兵卫,不见被诛杀的尸体。
这么快,一切都结束了?
我几乎要觉得这不过是个梦了。
噩梦。
可一片诡异的静谧中,闻得见浅淡的血腥气。
一抬头,城楼上,我正对上裴寂凄艳通红的一双眼睛……
心上又是一阵迸裂刺痛。
不是梦,是真的!
7.
「珏儿呢?」
「我的珏儿在哪!」
我目眦欲裂,看着裴寂逼问。
他重重阖上了眼睛,声音寒冽尖锐如刀锋鸣响:
「太子谋逆,事败自刎!」
我决然不信。
还要再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了。
涌动的腥甜血液占满了我的口。
我眼前一黑,重重跌倒在地。
耳边最后一声是裴寂撕心裂肺的呼喊,唤我的名字:
「阿宁!」
……
我真的陷入一场大梦。
梦里是十八年前。
又是一股几乎将我整个人撕裂的剧痛。
这是我生珏儿的时候。
胎儿过大,母体瘦弱,形势实在危急。
彼时刚杀得满身血腥上位、狠戾无情的帝王裴寂对着满屋子的太医泣不成声。
从紧张愤恨的命令,到卑微无奈的哀恳。
他说,保皇后,保皇后!
一贯信己不信命,更不信神佛的裴寂双手合十跪地不起,一遍遍求漫天神佛千万护着我的命!
倾尽太医之力,加之神佛眷顾,我终于把孩子生了出来。
听见孩子洪亮的哭声,我筋疲力尽要晕死过去的最后一瞬,亦听见裴寂愕然痛心的怒吼:
「怎么是孩子,朕要的是皇后,皇后!」
裴寂疯了似的冲进来,紧张地要抱我,却又不敢碰。
还是太医一通解释,笑说娘娘无碍,只是失力需要好好休息。
裴寂才重重呼了一口气,紧紧攥住我的手。
我也才安然阖上眼睛。
等我再醒来,一下映入眼帘的还是裴寂紧紧攥着我的手不肯松开的样子。
还有他满眼的泪:
「阿宁……你睡了整整一天,可吓死我了。」
我有气无力地笑笑,轻轻拭去他脸上泪珠,问他:
「珏儿呢?」
珏……裴寂早早想好给孩儿的名字。
不管男女都用这个字。
二玉相合为一珏,他说孩子便是我们的完满。
我迫不及待要见自己的孩子。
乳母把孩子抱过来,往我的怀里放,裴寂却撇着嘴,愤愤然:
「这小东西竟差点要了你的命!」
「早知道生产如此凶险,我哪里舍得要你受这样的苦楚!」
「还好你平安无事,否则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。」
裴寂的喋喋不休在我轻轻吻上珏儿柔软的小脸颊时戛然而止。
他似乎无法理解,一个母亲的本能。
喃喃:
「他让你受尽苦楚,你却这般爱他……」
再睁开眼睛,裴寂还是紧紧握着我的手,摩挲着我手上的伤口。
我还是问他:
「珏儿呢?」
8.
裴寂眼泪又是淌了满脸。
眼前情形仿佛二十年前的重演。
可是这次我不会帮他擦了。
似乎我也知道,我再抱不到自己的孩子了。
可是我就非要一遍遍问。
因为胸腔中血腥气几乎要呛死我。
非得大口大口地吐出来。
裴寂看我这般癫狂,一手压着我的肩头,一手将我的手越攥越紧。
他把我控在床榻上动弹不得,也拼命压制着自己的心绪,冷硬道:
「你就那般在意那个乱臣贼子吗?」
乱臣贼子……
我被这几个字砸得喘不过气,却还是怒而嚎啕:
「不可能!绝对不可能!」
「珏儿是我的骨血,我知道,他绝对做不出那狂悖谋逆之事,他绝不是什么乱臣贼子!」
「是你,是你,是你要杀他!为什么你狠心至此!」
裴寂掐着我的脖子一把将我拉起来,与我四目相对。
愤怒和委屈在他的眼底糅合,形成要吞没我的巨浪:
「你就只信他而不信我?」
「我说了,是他的错!非我杀他,是他要杀我!」
「是他勾结朝臣,已有擅权僭越之意。」
「谋朝篡位,他就该死!」
裴寂咬牙切齿的声声控诉落下,我在他的手掌下停止了挣扎。
我又哭又笑:
「因为你夺了他的女人!」
「如果不是你昏聩糊涂,任意妄为,何至于此?」
裴寂在我的控诉中强忍住眼泪,面色愈加凝寒,咬牙切齿:
「那正是我察觉他不轨之心的故意敲打!」
「他胆子太大了。这天下是我的天下,臣子是我的臣子。他万不该私自结交臣子,扶植只忠于他的势力。」
「阿宁……别怪我。我只是做了一个帝王该做的事。怪就怪他裴珏,太越权,太放肆!」
9.
原来是这样,真的是这样。
太子以后要当皇帝,一朝天子一朝臣。
一些臣子率先向太子靠拢是必然的事。
裴寂现在还当盛年,龙精虎猛,大权旁落他不肯。
终于无奈阖眼,大颗泪珠滚落:
「可珏儿毕竟是你我的亲生骨肉啊!」
裴寂用自己的手掌盖住我的眼睛:
「皇家无情,一贯如此。」
「你能明白我的,你一直都明白我的,对吗?」
「好好睡一觉吧,等睡醒了,一切都过去了。」
他竭力以谦卑熨帖之语安抚着我震荡的情绪,像哄孩子一样哄我。
这样的动作也是很多年以前,我常对幼年裴寂做的。
朝不保夕的流放岁月里,小小的孩子每天提心吊胆,晚上都不敢闭眼睛。
我便用手护住他的眼,给他轻哼童谣。
我告诉他呀……
眼前的这一切不过是噩梦,好好睡觉才能渡过这场梦。
好好睡觉,好好长大。
长大了就什么都不怕了。
后来我真的等到了他什么都不怕的那一天。
算无遗策,搅权弄势。
终喋血朝堂,风卷残云收回权柄。
他的暴力凶狠和冰冷无情令我都开始害怕。
那时候他便开始像我虚拢着小时候的他一般,用自己用自己温热的手掌盖住我的眼睛。
他说阿宁别怕,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场噩梦。
好好睡一觉,梦就醒了,我们的好日子马上就来了……
我们就这样相依为命,哄护着彼此的心度过弥天大夜,走过漫漫长路。
但现在没用了。
裴寂向来温热有力的手也变得冰凉乏力了。
我被他压手上的血腥味迫得喘不过气。
戚戚哽咽,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忧惧与愤恨。
我怪他太心狠:
「曾经你为了夺权狠心斩草除根,杀了自己的祖父、叔父和所有宗族兄弟。现在还是为了权柄,你杀自己的儿子!」
「杀掉了珏儿还是要另立太子。若之后你觉得他们僭越,是不是还要再杀?直到杀无可杀……」
「为什么一定要狠绝至此?你是牢牢握住了权柄,可是你的心呢?」
「你可曾好好看过呢?在这场漫漫的猎杀游戏里,你的心已经被你自己割舍成什么样了呢?」
裴寂语气阴戾,又与我对峙。
「你说我丧心病狂,是吗?」
「我好生与你解释,劝慰良久,你却还是怪我?」
我深深望进他深不可测的眼睛,缓慢摇头:
「我不敢怪皇上,只怪自己。」
「我怪自己当初选错了路,选择这样一路跟着您。」
「高处不胜寒。我怕,真的怕……」
裴寂闻言怒不可遏,终于失去了耐性。
刚才还在安慰我的那只手一下变得更加狠戾无情,狠狠将我推倒,指着我的鼻子叫骂:
「皇后,你说你后悔曾经选择跟在朕身边,是吗?你糊涂了!」
「你一个婢女被我捧到皇后的高位,真心实意爱了二十年……为什么你就不知足呢?」
「你这般恨朕恶朕,僭越顶撞,想跟着你的儿子一起死不成?」
裴寂说罢拂袖而去。
我手捂着心口,嚎啕大哭。
眼泪里都是愤恨,却更带着一股无所适从的迷茫。
知足,我真的很想知足。
我信裴寂口中的爱,更感激他给我的一切。
但他不明白我和他不一样。
我最想要的不是权势荣华,而是和自己的爱人孩儿亲亲热热,共度一生。
他给我一个金光熠熠的美梦,却又自己亲手打碎了这个梦里最暖的核,只留下空洞的壳……
10.
我被痛苦压得透不过气。
夜夜难眠,日日浑噩。
每次想到珏儿都令我头痛欲裂,于是就只能双手抱头。
那么可悲,那么脆弱。
可我的珏儿却更可悲。
他本是人人艳羡的天之骄子,可却在最好的华年迎来最惨痛的厄运。
或许人人都会扼腕叹息,说他命不好。
我也命不好。
小时候就孤苦无依,挨饿受冻,后来被亲戚卖进宫中为奴为婢。
辛苦混了两年终于攒钱打通了关系,被拨到皇太孙裴寂身边伺候。
可是好日子还没过多久,风云突变。
裴寂的父亲,彼时的太子因秉性刚直触怒了皇上,被皇上废黜流放。
我作为裴寂的婢女,也要跟着主人踏上这条坎坷颠踬的路途。
风餐露宿的苦楚自不必说。
更可怕的是我们路上还遭遇了劫杀。
太子当场被贼人杀死。
太子妃因此惊变,于惶恐不安中一病不起,没过多久也猝然离世。
是以原本金尊玉贵的小皇孙裴寂一下从云端跌落淤泥。
很多宫人都趁着这场劫杀祸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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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说名称:《帝王的荒唐事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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