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娘来自异世。
她很骄傲,拥有两个贴心的女儿,以及为之奉献一生的事业。
父亲唯有她一位夫人,是京城出了名的妻管严。
可我成年这日,父亲将阿姊拉到阿娘面前。
「我要纳娡儿为妾。」
阿娘以命相挟:「你敢纳她为妾,除非我死。」
祖母不以为意:「你害我周家无后,早该以死谢罪。」
后来,父亲在阿娘的院子里割腕,追悔莫及,正应了那句:大都好物不坚牢,彩云易散琉璃脆。
我用父亲的血,在和离书上按上手印。
阿娘即使离开,我也要让她自由。
1
京城贵女年满十五那日,都有及笄礼。
唯独我没有,阿娘说十五岁还是个孩子,不算成年。
所以,我的成年礼,在我十八岁这日。
祖母很开心,却又埋怨阿娘。
她开心我举办了成年礼,就能嫁人了,可以用联姻为国公府带来利益。
她埋怨阿娘将我多留家三年,害得我被拖成老姑娘,不容易相看到好人家。
而我的成年礼却被她亲手毁掉。
祖母拉着阿姊周娡,宣布:「娡儿怀了我周家的骨肉,今天我做主,纳入我儿房中为妾,待生下男丁,抬为平妻。」
「阿母,你怎么可以在好好的生辰宴上提这件事?」父亲似有不满。
阿娘名义上有两个女儿,我是亲生的,而周娡是阿娘的养女。
阿娘推着她亲手做的生日蛋糕出现在我面前,原本想给我的惊喜,却变成了祖母给她的惊吓。
宾客的议论传到我的耳中,让我羞愤不已。
「这周娡相看了好几家公子哥,偏生一个都瞧不上,原是慕上了养父。」
「周国公爱妻宠女的神话终于破灭了,这下内子也不会拿我等和他比较了。」
「我们三妻四妾却远不会枉顾人伦,那周娡可是拜了祠堂入了族谱的周家女,虽说是养父养女的关系,但实乃大逆不道啊!」
阿娘波澜不惊,遣散宾客和下人。
片刻,整个园子里,只剩下寥寥数人。
寒风乍起,周娡身上的纱罗贴着肌肤一掠,露出孕肚形状,不甚圆润的肚子。
肚子落在母亲眼中,满目讽刺。
圆女尖儿,我常听祖母对孕妇的肚子评头论足,周娡肚子里的孩子大抵是祖母以为的男孩。
周娡猛然跪在地上,「夫人,是娡儿的错,都怪娡儿力气太小了,推不开国公爷。」
「我原是想喝下落胎药的,可老夫人说我肚子里是个男孩,打胎是有损福报的。我也想为周家绵延子孙,待生下孩子,我就离开国公府,不碍夫人和国公爷的眼。」
「夫人,你不要因为娡儿而影响你和国公爷的夫妻情分,不然娡儿唯有一死才能消除身上的罪孽了。」
2
「那你去死啊!」我吼道。
阿娘安抚地拍了拍我的肩膀,对周娡的话置若罔闻,她拉着我的手,走到生日蛋糕前。
她点燃一根蜡烛,我像往年每个生辰一般,闭上眼睛,许愿。
每年生辰,我都会许三个愿望。
而我的愿望都会实现,因为阿娘和父亲会努力实现我的所有愿望。
我吹灭蜡烛。
「好好,生辰快乐。」
阿娘笑着祝福我,可我分明看到她眼中的泪花。
父亲像以往一般,捧着早已准备好的礼物,走至我和阿娘面前。
跪在地上的周娡仰望着父亲,眸子里荡漾着惊慌,瞬间,眼泪落了下来。
父亲熟视无睹,献宝一般,捧到我面前。
「为父耗时数月之久,才……」
「啪嗒。」没等他说完,我扬起手,打翻了楠木盒。
雕刻着精致繁复花纹的楠木盒坠地,里面的生辰礼摔落了出来,那是我们一家三口的琉璃像。
流光溢彩的琉璃像此刻已然七零八碎,一如我们一家三口回不到从前。
祖母没有说话,光秃秃的眉梢、浑浊的眼睛,全是克制不住的笑意。她目光如炬,盯着阿娘。
她似乎在高兴,终于斗赢了我母亲一回。
「周娡,自你八岁被我带回家,你叫了我十二年娘亲,我将你视如己出。」阿娘指着地上的周娡,哀其不幸。
「不怪她。」父亲拽住阿娘的手,害怕阿娘会伤害到周娡,乃至周娡腹中的孩儿。
「是我醉酒了,把娡儿看作了你,才有了这场荒唐事。」
阿娘抽出手,用手绢用力地摩擦被父亲触碰过的手指,「恶心,真恶心。」
「周安道,你骗骗你自己就够了,你骗不了我。真醉了酒,你下身还能耸动吗?早成一滩烂泥了。」阿娘嘴角轻撇,嘲讽道。
「粗俗,下贱,怎么可以当着孩子的面说这种事呢?」祖母出声驳斥道。
「哪个字粗俗?谁下贱了?」
阿娘抬手,蓄力,用力扇了过去。
周安道被扇得鼻血流了出来,他头偏向一边,久久无法回过神来。
祖母受惊,连连后退三步,踩到跪在地上的周娡的裙摆上,绊倒在地。
周娡吓得缩脖子,不敢看母亲的眼睛。
周安道左脸上浮现一个殷红的巴掌印,我却觉得一点都不解气,甚至还有些焦灼。
「脑子清醒了吗?想好了,如何解决吗?」阿娘语气平静,揉了揉发疼的手掌。
「我要纳娡儿为妾。」
「啪。」阿娘手掌再次蓄力,反手又是一耳光。
周安道脸上的巴掌印,对称了。
这一刻,我心中的焦灼感消失了。
阿娘曾说我这是一种心理疾病,叫做强迫症。
「你敢纳她为妾,除非我死。」
3
「贱人就是矫情,整个汴京城寻不出来第二个像你这般的妒妇。」祖母从地上爬起来,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埃。
她不以为意:「你害我周家无后,早该以死谢罪。」
周娡起身搀扶着祖母,眉眼之间尽是得意。
「所以,周安道,你是执意要纳她为妾了?」
「是。」父亲顶着红肿的脸,语气坚定。
「我若不纳娡儿,她这辈子就毁了,我要对她负责,对她腹中孩子负责。」
「李长玉,娡儿是你看着长大的,她不是那种争风吃醋、矫揉造作的女子,她不会影响到你嫡妻的地位,不会影响到我们的夫妻感情。毕竟,我和她只有酒后那么一次,我答应你,以后不会再碰她。」
「日后,她生下的孩子会奉你为嫡母,我国公的爵位也后继有人,你若……」
阿娘笑了,她哈哈大笑了起来,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。
「行,我许了,你爱怎样就怎样,妾也好,妻也罢,我不在意了。」
周安道慌了,口不择言:「李长玉,我做的事我敢作敢当,你敢说,你和太子清白吗?」
阿娘扬起手,随后苦笑着放下。
阿娘没有解释,眼中尽是失望,身子摇摇欲坠,没等周安道上前,我先扶住了她。
「阿娘,你还有我,还有书院。」
「我们走,这里的空气让人窒息。」
4
一回梅香院,阿娘落座窗边书几,她开始奋笔疾书,寒风吹落院中腊梅花瓣,香得出奇。
「这个字错了,这个也是。」
阿娘写的是和离书,只是她的思维惯性,导致她有些字不经意间写成她那个世界的字。
我圈出错字,改成正确的字,阿娘重新誊抄了一遍。
「好好,妈和你说,我们女子不管是在哪个时代,都很艰难,但我们都要勇敢,勇敢地远离烂人烂事。」
私底下,母亲总是自称「妈」。
她说,妈妈是个温柔的名词。
但她要我入乡随俗,让我唤她阿娘。
「阿娘,你经常说梦话,说想回去呢。你还说,想妈妈了。」我问:「你的世界,女子也很艰难吗?」
可我自小听她讲的,都是这个世界所没有的美好,令人心向往之。
「我的妈妈,就是你的姥姥,她啊,是个火辣性子,我随她,我也很想她。但我有你,我还有女子书院,所以,我不会走。」
「妈和你讲的,我所在世界好的一面,自然也有不好的一面。比如,丈夫殴打妻子,致其伤残,可仅坐牢半年;还有,和离后,丈夫谋夺妻子家产之事,数不胜数。」阿娘语气哀伤。
在天祁,夫殴妻,依伤判定,徒两年;若致死,判绞刑,反之亦然。
而且在这里,和离之后,夫理应归还妻的全部嫁妆,若贪图妻子嫁妆,会被官府追究,邻里唾弃。
看来,阿娘的世界里,也不见得都是光明灿烂。
「刚刚,我居然用性命去威胁周安道,当真可笑至极。好好,答应妈妈,无论什么情况,都不要拿性命去胁迫一个男人的回心转意,恋爱脑,要不得。」
「我们要勇敢,要坚强,要有出走的决心和底气,没有爱情,我们照样可以活得洒脱肆意。」
「我答应阿娘,爱惜性命,勇敢坚强。」
阿娘将和离书平铺在桌面上,用私印轻点印泥,按在落款处,随后附印指纹。
「我不想见到他,替我交给他,妈搬去书院了。」
「保证完成任务。」我像儿时那般,娇俏地应道。
5
我拿着和离书,走向书房。
小厮拦住我的去路。
这是第一次,我进出周安道的书房,被人拦住。
「二小姐,你还是回去吧!小人拦你,也是为了你好,免得污了你的眼睛耳朵。」
书房里传来嬉笑声,是再熟悉不过的声音。
我瞥了一眼小厮,他只得无奈放行。
我站在屋外,屋内的话清晰入耳。
「爷,人家怀着孩子,不要嘛。」
「我就蹭蹭,不进去。」
「夫人打爷的脸,妾瞧着心疼不已……嗯哦……爷你轻点……这样的女人,要是别人家,早就被休……」
「够了,我说过,谁都越不过李长玉去,便是你生了儿子,她李长玉永远是我周安道的嫡妻,生是,死亦是。」
「爷,妾只是心疼你,没有要你休妻的意思,我唤她十二年母亲,我尊她敬她还来不及呢。」周娡委屈巴巴地说,「你摸摸孩子,摸摸妾身的心口,妾心口堵得慌。」
「妾只有爷一个男人,夫人可未必呢。她和太子共创女子书院,这三年里,朝夕相处,指不定早就……」
「你出去。」
周娡衣衫不整地走了出来,看到我在门口。
她收住委屈怨恨的模样,勾起一抹笑意:「周好,你该不会真的信了,我和你爹只有酒后那么一次吧!」
「我和国公爷这半年睡过的次数,比国公爷和你娘三年睡过的还要多呢。」
「你知道国公爷最喜欢什么吗?他喜欢我的娇嫩年轻,身段曼妙,而你娘这个黄脸婆如何比得过我呢?」
「对了,你不知道吧!他最爱春闺乐趣还是我唤他爹爹呢。」
周娡微抬下颌,整理了一下衣领,鬓角步摇珠串随声晃荡,泠泠碎响,像给这句话加了一串讥诮得意的尾音。
「自你决定背弃我阿娘,你注定走上一条不归路。」
我的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肚子上,吓得她猛然后退,护着肚子,警惕地看着我。
「你这只秋后的蚂蚱,往后安分一点,别在我脚边蹦跶。」
「让我阿娘不开心,我不保证做点什么出来。毕竟,便是风打国公府经过,也要问问我是否准许。」
「你腹中的孩子,生不生得下来,两说呢。」
周娡是了解我的,我曾唤她一声阿姊。
自我十岁起,每年夏季,会跟着外祖父走南闯北做生意,危险重重,便是杀人的事,我也曾做过。
周娡的炫耀与得意,在我看来,不过尔尔。
「你……你敢害我腹中的孩子……」
6
周安道听到声音,走了过来。
周娡像是找到了倚靠,伸手去拽周安道的手臂,却被周安道不留痕迹地躲过了。
「你回去,我和好好有话说。」周安道谄媚地朝我笑着。
瞬间,周娡黑瞳里方才的骄矜碎成齑粉。
周娡走后,周安道迎我入屋。
凌乱的软榻上,还有周娡掉落的手绢,那手绢一角的歪歪扭扭绣着一个「娡」字,一眼看出,是我阿娘的手艺。
我也有一条这样的手绢。
周安道讪讪地转移我的视线,拿出上好的宣纸:「我打算绘一幅我们一家三口的画像,那打碎的琉璃,我收起来了,待我寻到修复师,定能修复得八九不离十。」
「我来,是阿娘有事。」自周娡身孕一事被摆在台面上,就注定,周安道就站在了我和阿娘的对立面。
「你娘有什么事交代?我一定听她的,便是不把娡儿抬为平妻,我也不说二话,若非娡儿勾引为父,也不至于令你娘这么生气。」
我嗤笑一声,周娡有错,他周安道就没有错吗?
他周安道是最大的罪魁祸首,祖母是帮凶,周娡是从犯。
「阿娘要同你和离,这是和离书,落章盖印,趁着时间不晚,我跑一趟官府,入一下档。」我继续道,「自此,我阿娘便是自由身。」
「你……周好,你可真是好得很啊!你竟唆使你娘与我和离,你究竟安得什么心?」
「不想和离,也有法子,赶走周娡。你和我娘,还是夫妻。」
我娘给过他机会,甚至不惜以死相逼,可他坚持要纳养女为妾。
「你娡儿阿姊腹中的孩子是你亲弟弟。」
「她不是我阿姊,我的阿姊,早死了。」
那个护着我的娡儿阿姊,在我心底,彻底死了。
父母外出游玩,祖母寻着礼仪不规范的由头,磋磨六岁的我,我逃跑上假山,失足落入池塘里,八岁的周娡跳入池塘救我。
她高热不退,我梦魇不醒,是她学着阿娘,强撑病体,唱歌哄我。
九岁那年,一家人在城中逛灯会,我走丢被拍花子拐跑,她追着我,被拍花子用匕首捅了三刀。
那一次,她差点丢掉性命,有一处甚至捅在了她的小腹,大夫断言,她恐难有孕。
什么时候变了?
大概是她反对阿娘十八岁办成年礼,固执地要在十五岁办及笄礼。
十五岁之后,她就变了,疏远了我和阿娘。
周安道伸手要来夺我手中的和离书,我回过神来,护着和离书。
阿娘交代的事,我不能办砸了。
气急败坏的周安道抢不到和离书,就故意往阿娘身上泼脏水。
「周好,你娘生是我周家的人,死是我周家的鬼。」
「她容不下娡儿,那她就去死。想和离,没门。」
「她想和离,别以为我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。太子已有太子妃,她上赶着想给太子做妾,和娡儿给我做妾,有什么区别。」
我随手拿起桌上的砚台,那还是外祖父送周安道的。
「砰!」我砸在了周安道的头上。
他捂着满是鲜血不止的额头,像是从未认识过我一般。
乖顺懂事的周好,早被他毁了。
「我阿娘清清白白,我不许任何人污蔑她,纵是你,也不能。」
7
我转身离开,去了祖母的院子。
我开门见山:「我娘想和离,你请宗族耆老做个见证。」
和离书并不只能周安道签,祖母也可做主代子和离。
她是最不喜我娘的人,连带着也不喜欢我。
不然,她也不会趁着我父母不在要我性命。
也不会一而再地算计我,买通拍花子将我带走。
她一直致力于离间爹娘的关系,终是在这次,她还是成功了。
祖母跪拜在观音神像面前,佛堂檀香袅袅,白玉观音与她遥遥相对。
烛影摇曳,映得她半边脸慈悲如菩萨,半边脸阴鸷似罗刹。
「我佛慈悲,求菩萨保佑,周娡的腹中一定要是男孩,绵延我周家血脉,佑我周家昌盛百年。」
她连磕三个头,在嬷嬷的搀扶下,她站起身来。
「不,我从来不希望你爹娘和离,我要的是我周家诞下男丁。当初你娘只愿意生你一个,我不允许。可若你要是死了,你娘一定愿意再生一个。」
这就是她害我的原因?
阿娘为了断了她的念想,甚至服用了绝嗣的药。
所以,她就把主意打到了周娡身上。
「你娘好狠毒的心啊,霸占了我儿,还不许纳妾。她服下绝嗣药,就别怪我心狠手辣。」
「她不想生,自然会有人生。周娡便是一个极好的例子,她终究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外人,轻轻撩拨两句,就乖乖听话了。」
「当初我求她为我周家生个嫡子的时候,不见得她答应我,试问,哪个女人不是生不出儿子就一直生,偏偏只有她兴风作浪,只生你一个。」
「话我放着了,我儿不会和离,只有丧妻。」
「你娘休想拿了和离书,去爬东宫的床。」
祖母揉了揉她发疼的膝盖,嬷嬷连忙为她贴上膏药。
那黑漆漆的膏药,是我阿娘制成的,对她的风湿关节疼很有用。
我转身离开,背后传来祖母的声音。
「李长玉她那个骄傲的性子,一旦失去了斗志,只有死路一条咯。」
8
我娘才不会因为男人而失去斗志。
她还有我,有她亲自创办的女子书院。
我走进阿娘的梅香院,想着阿娘去书院了,她的东西肯定没有收拾完。
我得带上她用得趁手的东西,让她无论住在哪里,都舒舒服服的。
「好好,怎么会那样呢?」
屋内漆黑一片,阿娘突然出声。
她不是去书院了吗?
「阿娘,发生了什么事?」我点燃蜡烛,整个房间亮堂了起来。
「我的女子书院,成了高档妓院。太子答应我,要让女子也能顶半边天,我教她们知书识礼,教她们谋生之道,却……」
「我拥戴的太子,和你爹一样,都背叛了我。」
「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,是我急于求成,害了她们。那些学子,甚至还只是十岁的女孩儿。可太子竟私底下让她们去陪达官显贵,是我错了。」
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阿娘,便是亲眼目睹养女和丈夫媾和,甚至有了孩子,她亦能抹干眼泪,潇洒说和离。
此刻的阿娘,鬓乱钗斜,眼中没有一丝光,仿若一潭死水。
我呼吸一窒,想起了祖母那句话——李长玉她那个骄傲的性子,一旦失去了斗志,只有死路一条咯。
不要,我不要阿娘死。
我握紧阿娘的手,她的皮肤冰凉刺骨,在烛光下,我看到她的衣摆上,满是鲜血。
这……
我揉了揉眼睛,下一刻,像是我的幻觉,衣服干净整洁,没有鲜血。
她的手也温暖极了。
「妈好累,妈想你姥了,妈想回家了。」
阿娘捂着脸,眼泪顺着她的指缝淌落。
我欲言又止,那句「阿娘,别丢下我」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。
我是阿娘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惦念。
我不应该阻止她回到属于她的世界。
「小爱同学。」
系统应道:「我在。」
阿娘猛然抬起头,她握住我的手,「妈自私,可妈真的想回你姥怀里大哭一场,告诉她,我真的好委屈啊!」
我从小就知道,阿娘身边有系统的存在。
阿娘给系统取名为小爱同学,攻略成功的她可以随意使唤系统,她甚至让系统可以听我召唤。
「阿娘,回去吧。我长大了,你不用担心我。」
「让阿娘再陪你三天,阿娘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和你交代。」
「好。」
9
次日一早,阿娘教我制饺子馅。
窗外,雪落无声,腊梅飘香,小厨房里阿娘挥汗如雨。
「你姥做饭不咋样,但包饺子一绝,特别是饺子馅,无人能做出她这个味。你一定要尝尝。」
我们包饺子的过程中,一群家丁涌了进来。
「做什么?」母亲身边的嬷嬷责问道。
「娡姨娘养胎闻不得香味,一闻就作呕,老爷吩咐,让我等剪了腊梅。」
「这可是老爷亲自栽种了十八年的腊梅,老奴要见老爷,问问他……」
阿娘打断嬷嬷的话:「随他。」
腊梅花枝被剪子铰断,花瓣被脚踩进泥里,满园的花香,只剩下狼藉。
阿娘将饺子煮好,吹凉让我吃,「小心硌牙。」
「哪有这么好运!」
我不信,第一口就能吃到带铜钱的饺子。
「嗤。」
真有铜钱,我惊讶地望着母亲。
「我不能陪你过年了。提前陪你过年,吃饺子吃到铜钱,才会有福气。」
「你姥做的饺子,每次都是我吃到,你猜为什么?」阿娘眼睛亮晶晶地,像星星,她笑起来,像月牙儿:「你姥特意做了标记。」
10
又过一日,阿娘在案桌前奋笔疾书。
祖母房中的嬷嬷来了,她在梅香远中大喊道:「夫人,老夫人的腿脚泛疼,每次让你制膏药,太麻烦了。老夫人特令奴婢,让你把膏药方子给出来。」
「夫人,你不请安侍奉婆母,本就是不孝,老夫人这是在给你机会,她甚至保留你的当家主母之位,你不要……」
没等嬷嬷的话说完,膏药方子就被丢了出去。
那嬷嬷一刻也不停留,捡起膏药方子就跑了。
「要是我,我才不给。」
阿娘不以为意,「她当初害你,你把她关进冰室里,让她落下终身畏寒怕冷的毛病,也是报应。风湿痛非绝症,痛起来真要命。」
「她啊,不过是时代背景下,一个可悲的女人,我尚且有得逃,回我的世界,可她逃不出吃人的礼教和规则。」
阿娘将一本自制手册摊开展示:「这是我留给你的宝藏。」
我看了一眼,全是我认识的字却陌生的东西,还有她画的小图,仿若海市蜃楼。
入夜,我抱着阿娘,问她:「明日,你还想做什么?」
「阿娘陪你就好。」
我笑得牙齿都露出来了,果然,阿娘在这个世界里最爱的人是我。
「顺带见一下周娡。」
我闭上嘴,钻进被窝,瓮声瓮气:「随你。」
11
周娡来了,但她害怕。
陪她一道来的,还有周安道。
周安道站在北风中,盯着光秃秃的树干,愣了神。
他甚至不敢进去见阿娘,毕竟,是他亲自下令,毁了阿娘最爱的腊梅花。
周娡做小伏低,「给夫人请安。」
「不必来这一套,我见你,是想告诉你,你的生命比任何人都重要,你明白吗?」
「国公爷不会去母留子,我是孩子生母……」
阿娘打断道:「当初你救好好,小腹受过伤,我担心你的身体。我想告诉你,孩子不如你重要。」
「那如果你难产,你是选择自己活还是好好活呢?」周娡反问道。
母亲沉默了,周娡转身离开。
周娡委屈地向周安道倾诉,「夫人诅咒我和孩子,还说我们会死。」
「别胡说,长玉不是那样的人。」
周娡愤而甩开周安道的手臂,走了出去。
周安道隔着门窗,朝屋内喊道:「长玉,腊梅花根在,明年又会抽新枝,开新花,一如我们夫妻相互扶持走过二十余载,我们的情分在,也会回到从前的。」
「我爱的人,永远只有你一人,周娡她不过是一个生子的工具,我、你,还有好好,我们三个才是一家人。」
「我知道你现在不想见我,我等你想见我的时候,我会随时出现在你面前。」
「李长玉,你要记住,人生自是有情痴,此恨不关风与月。」
周安道没有听到阿娘的回复,失落地离开了,一步三回头,恋恋不舍地看着阿娘的窗户。
阿娘掏了掏耳朵,「周安道是吃了什么?脸皮这么厚。」
「原谅是不可能的,你娘我又不是观世音。但好好,爱情美好且稀罕,你不要因为爹娘的感情失败,而不敢追求真爱,我们应该有失败重来的勇气。」
阿娘似乎很开心,我知道,她是为回家而开心。
「好好,你要好好的,妈会想你的。」
「来,妈抱一个。」她流着泪,「还记得妈给你讲的《小王子》吗?妈会像玫瑰一样,默默地守护你。」
阿娘抱住我,我却不敢抱太紧。
我怕,我抱太紧,舍不得放手。
阿娘在这里不快乐,她应该回家。
待得太久,她会死的。
我已经十八岁了,我不是小孩子了,我不要哭,不要让阿娘担心。
「小爱同学,送我回家。」
「妈妈。」
我松开阿娘的手,最后一次唤她妈妈。
儿时她教我的,轻易地喊出口。
这么些年没有喊,只因为祖母那句:「妈妈,是喊青楼里的老鸨。」
一句入乡随俗,我就不得不改口。
「妈不能陪你长大了,对不起,好好。」
12
阿娘走了,彻底消失了。
只留下一具躯壳。
躯壳上,有一道贯穿伤,鲜血蔓延,触目惊心。
我方才醒悟过来,阿娘的身体早就死在了三天前。
原来,那天晚上,我没有看错,她裙摆上是有鲜血的。
她大抵央求了系统,多陪了我三日。
原来,就算是我开口要留阿娘,阿娘也留不下来了。
害死阿娘的,是这个吃人的礼教和等级,还有那个人。
嬷嬷捂着我的眼睛,被我用手推开。
我阿娘的尸体,才不可怕。
现下,无人在意梅香院。
我和嬷嬷将阿娘带出国公府,没等我安葬阿娘,就被一辆低调奢华的马车挡住了去路。
马车的主人,是天祈太子——宇文雍。
「孤看了李长玉留下的手册,孤看不懂,你看得懂吗?」
「我也看不懂。」我握紧拳头,恨不得杀了面前的人。
「别用这个眼神看孤,是你阿娘自己寻死,撞上了孤的宝剑。」
「她要敲登闻鼓,状告孤将她的女子书院弄成了妓馆,孤是太子,怎么可能白白养这群女人,她们都是自愿的。」宇文雍居高临下,俯视着我:「她们能接触到这辈子都接触不到的达官显贵,荣华富贵,锦绣华服,她们该知足。」
「李长玉临死前,求着孤,放过那些女子,孤应了。」
宇文雍自马车上下来,走到我身边,眼神晦暗不明:「周好,你说她为什么不爱孤呢?便是发现你父亲背叛了她,她也不选择孤?孤可以许她太子妃之位啊!乃至日后的皇后之位。」
我冷声道:「我想让阿娘入土为安。」
「像,太像你娘了,你比你娘更年轻。」宇文雍状若癫狂,捏着我的下巴。
「孤许你安葬,但你要入东宫,为太子妃。」他大笑,笑得瘆人:「记住,你是周好,不是李长玉,你没有你娘那般拒绝的资格。」
13
一道圣旨,我成了太子妃。
只是可怜那良善的太子妃,死在了春日宴上的一杯毒酒。
周安道自是知道其中猫腻,毕竟,他和太子同拜倒在阿娘的石榴裙下。
我又和阿娘这么像,太子得不到阿娘,退而求其次,才选择了我。
周安道摩挲着圣旨,祖母眉头紧锁。
「我是想周好嫁一个好人家,可那是东宫,周好她性子根本不适合东宫。」祖母转动着佛珠,来回踱步。
「吧嗒。」祖母手中的线断了,佛珠散落一地。
「儿啊!这不祥,万不能让周好去做太子妃。」祖母语气焦急。
「你愿意……」周安道问我。
「我不愿意。」我一字一句道。
在这一刻,我生了孺慕之情,我希望周安道会为我争一回。
「可圣命已下,你不得不嫁,好好准备待嫁,别害了周家。」
周安道甚至连为我奔走的想法都没有,孺慕之情顷刻烟消云散。
祖母无法为我奔走,她每日跪在白玉观音面前,祈求我不要嫁入东宫。
可神明听不到她的祈祷。
孟夏之初,我入主东宫,成了太子妃。
新婚夜,宇文雍没来。
他刚知道,我把我娘烧成灰烬,撒进了江里。
偏来了个小孩,是太子妃的孩子——天祁的皇长孙宇文珩。
「母……母妃安好。」
八岁的人儿,还藏不住事,他分明一点都不愿意,却不得不委曲求全。
「叫姐姐。」
他不解。
「你和我都是苦主,我不想当这太子妃的,你母妃也不想死的,我们都是不得已。但你记住,从今往后,我护着你。」
「为什么?」
我认真地看着他:「因为,我俩都是没娘的孩子,以后,我俩相依为命。」
「太子妃如何能证明,你会护着皇长孙?待你日后有了孩子,怕是恨不得将皇长孙除之后快。」
东宫孤立无援,我需要帮手。
「我可以服下绝嗣药,断绝日后生子的可能。」
那嬷嬷像是早有准备,拿出药丸:「太子妃,请吧。」
我伸手去拿药丸,药丸却先一步被一只小手夺走了。
「嬷嬷,一劳永逸,这药合该给父王吃才对。」
不愧是太子的孩子,和太子一样疯狂。
14
太子宇文雍铲除异己的同时,也注意到身体的变化。
毕竟,他第一次来我房里,除了弄得我一脸口水,一无是处。
召来御医诊断,御医说他与太监无异。
待他发觉自己已成废人的时候,已经晚了。
他彻查东宫,最终查到他唯一子嗣宇文珩身上。
在储君的位置上,他向来小心谨慎,对所有人千防万防。
可宇文珩,一个八岁的孩子,在他面前展现出乖巧听话、思念母妃的姿态,他动了恻隐之心,吃了宇文珩亲自下了药的糕点。
可他即使知道是宇文珩做的,却不敢和宇文珩和先太子妃身后第一世家起争执,他还要靠孟家的势力,助他坐上九五之位。
而宇文珩,是他唯一的子嗣。
宇文雍恨得要死,却只能杀了诊断的御医和给药的嬷嬷泄恨。
「姐姐,我要挨着你睡,父皇他要杀我,我怕怕。」
「别怕,姐姐保护你。」
「我睡不着,你给我讲故事吧。我不要听《邹忌讽齐王纳谏》,也不要听《鲁仲连义不帝秦》。」
讲故事,我信手拈来。
「我给你讲《小王子》故事。」我学着阿娘的模样,给皇长孙讲起了异世界的故事:「从前……」
「又是从前。」
「你听不听?」
「听。」
「在浩瀚无垠的宇宙中,有一个小小的星球……」
皇长孙打断:「什么是星球?」
「像月亮一样,月亮上住着嫦娥,你就当像月亮上的一颗星辰上,住着小王子。」
「……一朵娇艳的玫瑰花在微风中……」
「什么是玫瑰花?」
「你要不要听?」
我听故事,怎么不那么多话呢?
「听。」他声音低了下去,委屈巴巴道:「母妃要是在就好了,她肯定不会凶我。」
真拿他没办法。
「玫瑰是一种带刺的花,古书记载,它又名徘徊花。」
终于讲完了故事,皇长孙也睡着了。
我小心翼翼地抽出被他枕得发麻的手臂,他突然问道:「你会像玫瑰一样,守护着我吗?」
「会。」我随口应道。
我的皇长孙,你快睡吧!
15
祖母要见我,求见了我几次,都被我拒绝了。
最后传进宇文雍的耳中,他说:「你娘不孝,你不可学着她,你是太子妃,要记得你的身份。」
我亲自将阿娘的尸身烧成灰,连灰都没给他留,就是不给敌人留下拿捏我的把柄。
他娶了我,想在我身上找到我娘的影子,却又不要我学着我娘,还怪我不像我娘。
太子妃被他亲自害死,他将我和逝去的太子妃比较,惊觉太子妃温柔良善,我却粗鄙暴躁,他又怀念太子妃,又怪我娘迷惑了他的心智。
我去见了祖母。
她瘦了,原本红润的脸蛋、敦实的身体,变得身形消瘦,脸色苍白。
她斜靠在软枕上:「老身病了,便不给太子妃见礼了。」
「有事说事。」
「你以往的温柔乖巧去哪了?只剩下冷漠无情了。」
「温柔是装的,冷漠是真的,不服就憋着。」我站起身,「我先走了,以后别命人来东宫找我,我不想见你。」
「你……你……」她无奈地说道:「我求你,别走。」
我看着老态龙钟的老妇人向我妥协,心里却没有报复成功的快意。
「求太子妃,替老身再写一道方子。周好,你终归是我周家的血脉,我再怎么说是你的祖母。」
「我娘给了你膏药方子,只有那么一张,我也不记得有什么药。」
祖母身边的嬷嬷把药膏方子奉上,我才惊觉,阿娘的药方于她们而言,是天书。
阿娘口中的简笔字,她们不认得,也无法将药配伍。
我忽然想起来母亲的话,她评价祖母:「她啊,不过是时代背景下,一个可悲的女人,我尚且有得逃,回我的世界,可她逃不出吃人的礼教和规则。」
我恨她离间父母感情,却不想她死,简单地死掉,不如痛苦地活着。
我重新书写一份她们看得懂的方子,并誊抄了一份,盘算着分发给京城所有的药堂,让阿娘留下来的东西,发光发热,造福更多的人。
「你以为,只有我破坏你爹娘的感情?」
「从最开始,周娡就是太子选中的人,周娡父母和弟弟性命皆捏在太子手中,她才不得不为太子卖命。」
真相竟是这样?
「她爹娘在她十五岁那年就死了,是我告诉她,她没有家人,得为自己打算,我敲打了多年,直到她自己想开了,我送她了一套你娘常穿的衣服给她。」
「我懂男人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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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说名称:《年满十八要嫁人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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